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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lks towards Keelung
沿著一條不會抵達基隆的河,前往山與海的夾縫

 

本文為新樂園藝術空間「疫情下的空間想像:跨域書寫徵件計畫」成果,特此感謝以下單位:

主辦 / 新樂園藝術空間

協力 / 基隆太平藝棧

贊助 / 國藝會專業藝文平台

 

 

這篇文章來自於2022年我進行的幾段行走,

在城市與城市之間,我看見了連續而不連貫的景象。

 

 

 

Chapter 1

我總是在很熱的時間來到基隆

 

我非常不喜歡蟲,正確地說是不喜歡出現在室內並且會爬到我身上的節肢動物;2021年的夏天前往正濱漁港的民宿打工換宿時,這是我唯一擔心的部分。有趣的是當人處於工作狀態時,對於「無論如何終究要處理自己不喜歡的事」會有一種近似抽離的認份,內心反而坦然。結果在民宿的一個半月裡,蟲蟲與我竟相安無事,只有時不時會遇見幾隻溜進來的小蜈蚣;這種小蜈蚣喜歡出現在潮濕的角落,酒精一噴就再也不動,非常脆弱的生物。

 

直到換宿將盡的某天,一早就不斷地有蒼蠅出現在店內,趕也趕不走。我們發現蒼蠅們似乎從防空洞的門附近飛出來;防空洞的洞口是一片略微傾斜的山壁,幾乎貼著民宿的水泥牆,中間是無光的縫隙。打開門一看:不知從哪出現的,數不清的肥碩蒼蠅,均勻滿佈在縫隙兩側的壁面上,像是某種祭典的隊伍,蓄勢待發。我拿了殺蟲劑使勁狂噴,把門一關,過一陣子再看,蒼蠅已經全數墜地身亡。

 

仲夏時期的動物們情緒通常都有點激動,人類躁熱難耐,鳥與蟲則興奮覓食。

 

這個山與海間的夾縫之地,室內跟野外的界線比我所習慣的更近,其中人造物尚留有未經修飾之粗獷,生物則來去其中,我自然也是一份子。

 

時隔一年,我又有了與基隆碰面的機會,一樣是熱到動彈不得的夏天。

Chapter 2

身為人類的移動方式

 

對我而言,基隆並不遙遠。有記憶以來,我就住在松山饒河街夜市旁,一棟從梯間窗戶便可以看見基隆河的大樓裡。不只是基隆河,我家附近還有一條基隆路。小時候我以為這條河與這條路之所以叫這個名字,一定是因為它們會通往基隆。在這其中有幾個顯而易見的誤會:第一是方向,基隆河並不是一條會通往基隆的河,而是自基隆來的河。這又帶出了第二點——源頭,基隆河其實不是自基隆來的,甚至也不是發源自現在的基隆,而是平溪,但因為有經過暖暖、八堵、七堵等,所以嚴格說來還是從基隆那個方向流進台北。第三則是關於路與河性質的認知,倘若是一條連接基隆與松山兩個點的路,那麼的確可以自基隆來,也可以通往基隆;但河並非如此,水流本身有著不可違逆的方向性。這其實是有如廢話般的常識,但我發現,儘管知道基隆河最終匯進淡水河入海,自己在看地圖的時候依然下意識覺得那被平面化的淺藍河道是流向東北的;或許是這個從小深植的錯誤印象實在難以根除,又或者是我一直以來移動到基隆的方式讓我沒能意識到地形真實的樣貌。

 

我多半利用鐵路來往基隆。倘若很自我中心地以我家作為移動的起始點,松山到基隆,會經過南港、汐科、汐止、五堵、百福、七堵、八堵、三坑,鐵路在八堵站之前大約貼著彎曲河道的南側前行,在八堵後則分岔出兩路:往基隆市區的一小段,和往平溪、宜蘭繼續環島的路線。基隆河則自上游出發後便與平溪支線的鐵路一起經過四腳亭、暖暖等,在八堵迎接基隆駛來的火車,一起往台北盆地前進(圖1)。這一段坐火車只有40分鐘的距離,在地圖上看起來是這麼的簡單而扁平,實際上呢?我無法回答,也沒有具體的想像,於是興起了徒步行走的想法,那是認識一個環境最直接的方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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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往上游走(一)

 

不怎麼勤勞的我把這段路程分成三段,悠閒如散步地進行。

 

第一段是松山到汐止,我從饒河街夜市後方的水門進到河堤內,沿著左岸自行車道到了汐止的中興路,過河到達對面的社后派出所後,再沿著右岸折返,一路回到松山。(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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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從小就在基隆河堤邊散步跟學腳踏車的孩子,很難不發現基隆河的水總是有點味道,而基隆河的味道大致上有三種:下雨、污水、生物腐爛。當我家後面的河濱公園剛動工不久時,聞到的大部分是污水的臭,不過今天則是一種由於近來溫度太高導致的腐爛酸臭,在接近傍晚的斜陽下,我一邊想著「或許這才是自然界生物體不斷分解循環所應該出現的正常氣味」,一邊往南港的方向走。高聳的堤壁外是一根一根黝黑發亮的大樓,玻璃帷幕像是雲的鏡子,簡直是電影裡的科幻城市。高架橋在我的右側,汽車高速行駛的震耳欲聾充斥整個河堤(圖3)。台北的河跟城市的確是分開的,河堤壁面的高度讓堤內外成為截然不同的兩種場域,一邊是紛擾的生活,一邊是全然的休閒。這一點儘管自己早已知悉,但經歷過其他城市甚至其他國家的生活之後,對於河流與人的距離有了不同經驗的我,覺得堤壁這個區隔顯得份外巨大而徹底。

 

到達南港邊緣的大坑溪口時,必須出水門沿著街道繞一段路,經過南港橋進到新北市的汐止區,再沿著自行車道到溪口對岸,才能繼續走在基隆河道的邊緣(圖4)。在這個台北與新北的交界之處,一跨進汐止,就開始出現一連串與南港迥異的另一種超現實:滿到幾乎沒有縫隙的橋下摩托車墳場以及巨大的水泥預拌廠等超乎我生活尺度的場景(圖5、6)。接著才逐漸出現各種小型鐵皮工廠,焊接的光與金屬氣味同時伴隨著激動的蟬鳴與蛙叫。這樣的場景相較之下固然混亂,然而大量工業與野外的混合又讓人覺得意外地真實。河堤步道也不再與城市有著一牆之隔,而是一種時高時低的穿梭關係,有時甚至能窺見工廠中還在工作的人。我在夜幕低垂下沿著曲折的右岸步道回到台北市,對如此鄰近卻有著微妙差異的汐止有了一點點新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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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往上游走(二)

 

第二次行走發生在雞籠中元祭前夕放水燈的那天。我決定下午先在八堵跳車,走到基隆河離開基隆市進到瑞芳的地方(我又錯了,是從瑞芳流進基隆市的地方!),再從四腳亭搭火車折返到基隆去參加水燈遊行。(圖7)

 

一出八堵車站,我與奔馳的車陣並行了一小段,接著跨過一條大橋到了基隆河右岸,往上游的方向前行。這裡已經是頗有深度的河谷(圖8、9),河流與聚落的區隔是因極大的高低落差而產生,同時住宅都面對著道路,背對河谷。這一段路程中,我經常往下看,看白鷺鷥與夜鷺飛翔的樣子如何跟他們在市區的親戚不同,平穩而沈著。這樣的不同或許來自於尺度,或許來自於空氣流動的方式,又或者是溫度、氣味等等⋯⋯我伸手摸了路邊混凝土護欄上的苔蘚,被曬得硬硬脆脆的,讓我想起某種海苔零食(圖10)。原本貼著河谷的車道開始離河越來越遠,變成路的兩側都是建築物的狀態;一旦離河有一點點距離,即使在地圖上看來很近,便再也看不到河的樣子。我試著走進靠河岸的社區裡,尋找離河最近的步道。

 

穿過隱藏著許多歷史的老眷村過港,跨越暖江橋之後,我走進暖暖的河岸菜園裡的小路,直到發現底端是被鐵軌截斷的死路(對於是否乾脆穿越鐵軌甚至認真考慮了一分鐘之久),繞回原處後沿著大馬路到達碇內,再從屬於基隆的碇內河濱步道一路走到新北的四腳亭,最後度過橋前往四腳亭車站;這段路無論是在我頭頂或是對岸,都持續出現高架道路(圖11),以及在高架道結構下方生活的鳥類。我不禁在想,無論是鳥或是我,如果一出生時看見的景象是「a」,是否就會認定「a」便是世界本來的樣貌?譬如樹上能築巢,橋下也能築巢,那麼對鳥類而言,樹跟橋是否都是自然的一部分,不過材質不同罷了?我之所以認為鳥類在橋下築巢是「不自然」的狀態,無非就是因為我知道混凝土是人造物;那麼我對於所謂「自然」的認知,是建立在對於物質構成方式的知識之上的嗎?我想很明顯地不止是如此。

 

這一瞬間,河岸步道旁出現了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在碇內某間看來新蓋好不久的社區住宅後方。那是某種花的香味,而我認知到這個花,若不是有人種在那,是不會出現的。這條步道上所有出現在樹上的花,都是計劃過的,或許這是我們在城市中所能獲得的最靠近自然的東西,或許甚至,對未來的所有生物而言,這毫無疑問就是自然*。

*這裡很容易可以連結到關於「第二自然」的討論,例如「即使橋是人造物,如果已經存在並成為地景的一部分,那麼是否應當視為已經是不可逆的,當下的自然的一部分呢?」但是我不想貿然地將這個名詞提出,原因是這樣整件事情很可能就會被「第二自然」完整而強力的定義給歸結,筆者與讀者皆有可能會認為已經得到結論而將思考停在此處。我希望自己不要發生上述的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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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往上游走(三)

 

再有時間繼續這個走路的行程,已經是秋天的時候了。連著多日的大雨之後,終於有一天雨勢似乎要趨緩,因此我搭上火車從汐止出站,打算一口氣走到八堵,或者至少七堵(雖然最後只到百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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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汐止市街來到茄苳溪,沿著堤防到達溪水匯入基隆河之處後,我轉向上游,開始了這趟路程(圖12)。這段河道,遠方有山巒當佈景,水邊則有嘰嘰喳喳的各種鳥類,鳥們群聚在溪流入河的溪口邊,不知是等待食物還是單純享受彼此陪伴(圖13)。其實無論是松山南港的高聳區隔、八堵暖暖自然形成的河谷、還是在汐止五堵這一段河與岸看似較親近的景象中,河水與人的水岸活動都一樣沒有交集。這個斷裂製造出一種觀看與被觀看的關係:河流景觀由於距離而成為舞台,棲息其中的生物則是演員,在河邊的人,不是與河生活在一起,而是河的觀眾。

 

雨又開始濛濛地下,一過五堵的保長坑溪口,就再也不曾看到一隻鳥,取而代之的是各種鐵路相關設施及貨場。走著走著已經沒有能夠緊貼河邊的路,地勢也漸成上坡,一轉彎,眼前出現的是幸福水泥五堵儲運站,一個宏偉到像是電影場景的工業景觀(圖14)。這時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開始猶豫不前:是要在天黑的雨中沿著自行車道繼續往氣氛陰森的山坡上走,走進不知穿越後還有沒有路的舊鐵路隧道?還是回頭花上一個小時經由安全的路到五堵車站?來回改變心意幾次之後(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決定選擇水泥儲運站旁貨運卡車進出的路線,依照手機內的地圖指示,沿這條車道翻過一個小山坡,應該只需半小時左右就能到達百福車站(圖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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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杳無人煙的上坡山路,我因為未知與視線不良而緊張不已,直到通過水泥儲運站的管理室與柵門,轉到一條下班車輛不斷呼嘯而過的路上,我才鬆了一口氣,好像終於回到人類的世界。某個路口後開始轉往下坡,在巨大的製鋼廠旁,我看見一間散發滿滿橘黃光亮的土地公廟(圖16)。一直以來只把宗教信仰當成傳統文化的我,開始稍微理解為何人們喜歡去廟裡拜拜;與其說是想得到神明保佑,更像是走進了一個受到保護的場域,似乎能確定當自己踏入時,將會受到充滿善意的照顧,讓人安心不已。我加速跨步,快接近百福車站時,高架道路上再度出現了基隆河的身影,這時的它還要轉過三次大彎,才會經過我早前與它暫別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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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抵達基隆之前

 

在這幾次行走開始之前,某個炎熱的週日下午我搭乘火車前往基隆。到達基隆前一站的三坑時,我一時興起下了車,並從三坑走到基隆車站附近。三坑車站的站體被夾在民宅之間,月台往下走可以到平面道路,出站引道則是一條與鐵路平行的走廊,走到底一個小轉彎出去就到廟口附近的小路上。沿著出站路線見到的基隆市區,無論是地形、鐵路與住宅的貼近程度、或是公共空間的動線和尺度等,都與台北不盡相同(圖17、18、19),很容易在印象上產生明顯的區隔;然而兩者之間的相異既非突然出現的斷層,也不是純然漸變的狀態。城市與城市之間,有時被安置了許多我們鮮少意識到其必要性的場域,像是交通設備維護、貨運集散、產業、甚至是墓葬等為服務城市而存在的空間。同時城市與河流之間的關係,也仍在不斷地演變當中,過去人類依水而生,直至今日基隆與台北間的聚落仍大都分布在基隆河兩岸,只是人們「使用河流」的方式早已改變:作為資源,河水透過抽水站被更加有效率的利用;作為環境,河谷及水體本身是各種人類以外物種重要的棲息地;作為公共空間,河岸調劑了城市居民身心健康。人類與河流之間的關係儘管不再如同其他物種般直接單純,卻仍然相當密切,以一種時而忸怩、時而擁抱的方式。

 

這幾段路程所見甚至不是完整的踏查,僅僅是對於幾段曲折的景觀有了慢速、實際的初步認知而已,在抵達基隆以前,還有好幾段上坡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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